格蘭塔宅邸在斯坦福城堡的另一側,靠近中世紀外牆,城堡外面的小徑沒有人行道,那條路上只有四棟房子和慈善二手用品店,就位在觀光景點的中間。
有個女人走到門廊前,她的年紀應該大我沒幾歲。她穿著寬鬆的白色長褲和類似醫護人員的上衣,腋下夾了外套和檔案夾。他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露出禮貌的微笑。
「妳一定是克拉克小姐。」
我跟著她穿過一大面落地窗。厚重的窗簾優雅地從寬大的桃花心木窗簾桿垂降而下,地板鋪了細緻的波斯地毯。空氣中有蜂蠟和古董家具的味道。每個角落都有精緻小巧的茶几,光亮平滑的桌面有裝飾用的小盒子。
她翻檔案的時候,我偷偷環顧四周。我以為這房子像療養院,到處都有起重裝置和抗菌面板。不過這棟房子就像那種貴得嚇死人的旅館一樣,充滿貴族氣息,還有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家飾。
「那……克拉克小姐……妳有照顧過四肢癱瘓的患者嗎?」我轉過來面對崔諾太太。
「沒有。」
「妳從事護理工作很久了嗎?」
「嗯……其實我從沒做過,」我突然覺得耳邊傳來席德的聲音,所以又趕緊補充說,「但我想我可以學。」
「妳知道什麼是四肢癱瘓嗎?」
我的信心立刻衰退。「就是……得靠輪椅?」
「這樣講也沒錯。四肢癱瘓可以分為不同程度,我們現在談論的是雙腿完全失去功能,手掌和手臂的功能也很有限。這會造成妳的困擾嗎?」
「這個,當然比不上他所受的困擾。」我揚起微笑,不過崔諾太太面無表情。
但崔諾太太似乎不以為意。她闔上檔案夾。「我兒子威爾兩年前出車禍。她需要二十四小時看護,大部分的工作都交由受過訓練的護理師來進行。我最近重返職場,需要一個人白天在這裡陪他,協助他吃飯喝水,當他的左右手,確保他不受傷。」卡蜜拉‧崔諾低頭看著大腿。「最重要的是,陪威爾的人要能肩負起這份責任。」
她說的每一句話,還有她強調的字眼,彷彿都在暗示我不夠機伶。
「我懂了。」我準備拿起包包。
「那妳願意接下這份工作嗎?」
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,一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。「什麼?」
「我們需要妳盡快到職。每週給薪。」
我一時語塞。「您選擇了我而不是──」
「工時滿長的,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,有時候得更晚走。沒有午休,不過他的護理師納森在午餐時間照顧威爾的時候,妳應該有半小時的空檔。」
「您不是需要……專業看護嗎?」
「威爾需要的醫療照護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。我們現在要給他的是一個堅強……又樂觀的人。他的人生很……複雜,所以我們要鼓勵他──」她說到一半,眼神望著落地窗外。過了一陣子才又看著我。「總之,我們認為他的心理健康和身體健康一樣重要。妳懂嗎?」
「好,」我把我媽的外套拎起來。
「嗯,謝謝,明天早上八點見。」
裡面沒聲音。
「威爾?納森?」
我聽到清楚的紐西蘭口音。「他準備好了,崔太太。」
她推開門,別院的客廳大得不像話,其中一道牆是全景玻璃門,可以看見寬闊的鄉間景致。壁爐在角落安靜地散發光芒,低矮的米白色沙發面對寬大的平面電視,沙發椅
上罩著羊毛被。這房間的氣氛很平靜、讓人一看就喜歡──有北歐單身風。
房間中央有一把黑色輪椅,椅套和椅背都包了羊皮。一個壯碩的男人穿著無領白色醫護服,彎著腰把輪椅上那個人的雙腳放在腳墊上。我們走進房間的時候,坐在輪椅上
的那個人抬起頭,他的頭髮亂亂蓬蓬的。他和我四目相對了一下,就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聲。他癟了癟嘴角,又發出不屬於地球生物的叫聲。
我感覺到他媽媽身體變得僵硬。
「威爾,不要這樣。」
他連看都不看她。又有一種前所未聞的聲音從他胸口冒出來,真是讓人痛苦難耐的可怕噪音。我強忍住不退縮。這個人做出可怕的表情,他的頭歪歪地倒在肩膀上,盡其所
能扭曲五官。他看起來好奇怪,好憤怒。我才發現我用力地抓著包包,指節都發白了。
「威爾!拜託。」他媽媽的聲音裡有點歇斯底里。「拜託,不要這樣。」
噢,天啊,我心想,我不知道會這樣。我嚥嚥口水,差點嚥不下去。這人還在瞪我,他好像在等我做什麼反應。
「我──我是小露。」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,但打破了寂靜。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先握手,不過我又想起他沒辦法握手,所以我輕輕地揮手。「露薏莎小名。」
沒想到他的五官立即恢復正常,頭也抬起來了。
威爾‧崔諾一直看著我,臉上綻放出淺淺的笑容。「克拉克小姐,早安,」他說,「聽說妳是我的新守衛。」
納森把腳墊調整好了,他站起來的時候搖搖頭說,「崔少爺,你真的壞透了。」
他調皮一笑,伸出大手,我顫巍巍地握了一下。納森表現出鎮定的神情。「妳剛剛見識過威爾模仿腦性麻痺患者的樣子。過一陣子妳就會習慣了。會吠的狗不咬人。」
崔諾太太手指慘白,一直掐著十字項鍊。她拉著細細的金鍊子不斷前後扯,表示她很緊張。「我讓你們聊聊吧。如果需要幫忙就打總機的電話。納森會告訴妳威爾的日常生
活行程,也會教妳操作設備。」
「媽,我在這。妳不必代替我說話,我的大腦還沒癱瘓。」
剛開始的兩週,我可以近距離研究威爾‧崔諾這個人。我發覺他似乎很堅持要過著和以前南轅北轍的生活;他任淡棕色的頭髮亂長,鬍髭爬滿下顎。灰色的眼睛布滿疲憊的細紋,或可能是因為長期身體不適(納森說他的身體狀況幾乎都不太好)。他的眼神空洞,就好像脫離世界的人一樣。有時候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防禦機制,或許他面對人生唯一的方法就是假裝這一切不是發生在他身上。
「妳想把紅蘿蔔偷偷放在我的盤子上嗎?」
我低頭看盤子。我剛才一直看著電視裡的女主播,想像我把頭髮染成她那個顏色會是什麼樣子。
「咦?我沒有啊。」
「妳有。妳把胡蘿蔔壓扁,還想用肉汁掩蓋,我看到了。」
我臉紅了。他說得沒錯。我坐著餵威爾吃飯,我們都不專心地看午間新聞。午餐是烤牛肉佐馬鈴薯泥。他媽媽要我在盤子上放三種蔬菜,即使他說今天不想吃蔬菜。我必須按照指示,準備的每一餐都是營養均衡的。
「為什麼妳要偷偷餵我胡蘿蔔?」
「我沒有。」
「所以這裡面沒有胡蘿蔔?」
我低頭看著小小的橘色片。「嗯……是這樣的……」
他揚起眉毛等我說話。
「呃……我覺得多吃蔬菜對你有好處。」
「妳覺得一小匙紅蘿蔔就可以改善我的生活品質?」
他每次這樣問,我都不知所措。可是我已經學會不論威爾說什麼、做什麼,都不要被他嚇到。
「我懂了,」我口氣平穩地說,「下次不會了。」
突然間,莫名其妙地,威爾‧崔諾笑了。他笑到上氣不接下氣,好像完全沒預料到自己會這樣笑。
「天啊。」他搖搖頭。
我瞪著他。
威爾喜歡的事情有這幾件:
一、看電影:尤其是有字幕的外國電影。我偶爾可以說服他看驚悚動作片,或是愛情史詩,但打死不看浪漫喜劇。如果我膽敢租浪漫喜劇,他會連續兩小時都不斷發出輕蔑的「嘖」聲,或一直說劇情有多少老梗和爛梗,一直說道我興致全失。
二、聽古典音樂:他對古典樂懂得好多。他也喜歡一些現代音樂,可是他說爵士根本就太做作了。有一個下午,他看到我隨身聽裡面的播放清單就狂笑不止,差點連身上的管子都鬆脫了。
三、氣候和煦:他喜歡坐在院子裡。有時候我站在窗裡,看他仰著頭享受陽光落在臉上的樣子。當我羨慕他可以靜靜地享受當下,而我完全沒辦法時,他說如果妳不能移動手腳,其實也沒太多選擇。
四、逼我看書或雜誌,然後討論內容:克拉克,知識就是力量啊,他總是這麼說。我剛開始很討厭這樣,好像上學一樣,一直考我的記憶力。但是,過一陣子之後我在威爾的眼中發現,其實沒有錯誤的答案。他只是喜歡我和他爭辯。他會問我對新聞時事有什麼評論,或者他不同意我對書中角色的看法。他幾乎對每件事情都有想法──政府在做什麼、這間企業該不該併購那間公司、那個人該不該坐牢。如果他覺得我很懶散或引用我爸媽和派屈克的想法,他就會用平板的口氣說:「不,還不夠好。」如果我說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,他就會露出失望透頂的神情。我知道他會考我,搭公車上班的途中就開始看報紙,做好準備。「說得好,克拉克。」當他這麼說的時候,我也忍不住得意的笑了。於是我心中鬥志高漲,允許威爾繼續鞭策我。
五、刮鬍子:每隔兩天,我就會在他的臉上塗滿泡沫,讓他變得體面。如果他心情不錯,他就會躺在椅子上,閉上眼睛,臉上露出我看過最愉快的表情。或許,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。或許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畫面,不過當我溫柔地拿刀片沿著他的下巴滑動時,他完全不出聲;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,他的表情很柔和,好像剛從美夢中醒來那般心滿意足。我們現在經常外出,他氣色好多了;他的肌膚一曬就黑。我把刮鬍刀藏在浴室最高的櫃子裡,塞在一大罐潤髮乳的後面。
六、當個男人:尤其是跟納森在一起的時候。偶爾,在夜間照護流程開始之前,他們會坐在院子裡,納森會開好幾瓶啤酒來喝。有時候我聽到他們在討論橄欖球,或開電視上女明星的笑話,那時的威爾聽起來和平常的他完全不一樣。不過我明白他很需要這種消遣,他需要有個朋友,他可以當男人,做些男人會做的事情。這是他奇怪、隱居生活中「正常」的一小部分。
七、評論我的衣著:其實應該說是他們對我所有的衣服都無法認同,除了黑黃相間的內搭褲。我穿了兩次,他都沒說什麼,只有點點頭,好像全世界就只有這條褲子才合理。
──內容摘錄自《遇見你之前 me before you》一書;本文章之圖片轉載自網路;分享請註明出處